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,见到秀男,俏丽白净的方圆脸,微鬈的长头发披在背上,穿着件二蓝布罩袍,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。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,有点窘似的偏着身子鞠了一躬,穿着西装,三十几岁,脸上有点麻麻癞癞的,实在配不上她。
“她爱她叔叔,”九莉心里想。
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
“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。我们根本没有前途,不到哪里去。”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。而且即使她会分辩,这话也彷佛说得不是时候。以后他自然知道——不久以后。还能有多少时候?
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着,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,目光下视,凝注的微笑,却有一丝凄然。
“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,你倒像有点悲哀,”她说。
他笑道:“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,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。”
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。
,随时可以上岸。
他望着她,“明明美嚜,怎么说不美?”又道:“你就是笑不好。现在好了。”
不过笑得自然了点,她想。
他三十九岁。“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,”他笑着说。
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。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,有重新来过的决心。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,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。
“你像六朝的佛像。”她说。
“嗳,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。”
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。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。
“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。”
秀男是他侄女。“我这侄女一直跟着我,替我管家,对我非常好。看我生活不安定,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,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,也是我们同乡,人很好。”
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,“他们只在一起九年。好像太少了点。”
又道:“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,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。”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系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,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,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,在他房子外面淋着雨站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。
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,矮胖,戴眼镜,很丑。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。
“我们这是对半,无所谓追求。”见她笑着没说什么,又道:“大概我走了六步,你走了四步,”讨价还价似的,她更笑了。
又有一次他又说:“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。”